《目送》节选

我喜欢骑车。。骑自行车。。读书累了就出门骑车转悠。约个可爱的人,两个人一起行。但是两个人一起行走时,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,只有一半的心,在看风景。
要真正的注视,必须要一个人行山,一个人走路。一个人行,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。
我看见早晨浅浅的阳光里,一个老婆婆弓着腰走下石阶,上百层的宽阔石阶气派万千,像山一样高,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。
我看见一只花猫斜躺在一截颓唐废弃的断墙下,牵牛花开出一篇浓青艳紫缤纷,花猫无所畏惧的伸了伸懒腰。
夜色朦胧里,我看见路灯,把人行道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上,梧桐树婆娑的枝影虚实交错掩映,看起来就像罗密欧对着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个阳台。
天微微亮时,我看见外公,轻轻走到我身边,没声没息的坐下来。年老的人们都会这样吗?身子愈来愈瘦,脚步愈来愈轻,声音愈来愈退缩,也就是说,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,年老了的人们,都会这样吗?

悠悠书声中,我看见幼时的我们,讲台上的老师,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说:“你们的前途是光明的,只要努力。。。”如果,有老者用和蔼平静的声音跟我们这么说:“孩子们,今天七岁的你们,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相聚,你们会发现,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,会有两个人患重度忧郁症,两个人早逝,五个人为每天的温饱而挣扎,三分之一的人觉得自己的婚姻不很美满。你们之中,今天最聪明优秀的四个孩子,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商人,另外两个人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。所有其他的人,会经历结婚、生育、工作、退休。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。”如果在七岁的时候,有人对我们说这样的话,我们会怎样?

灯火雀跃里,我看见十万人幸福的欢唱,掌声、笑声、歌声,混杂着城市的狂欢,照亮了橙红色的天空。此刻,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他,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,一个人。
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地透彻:有些事,只能一个人做,有些关,只能一个人过。。有些路啊,只能一个人走。

某次元宵,万家灯火时,接到友人电话,电话上欲言又止,意思是说,大家午夜前刻一哄而散,把我一个人留在清冷的租屋,好像。。。他说不下去。
我感念他的友情温柔,也记得自己的答复:“亲爱的,难道你觉得,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不寂寞?”他一时无语。

寂坐时,常想到晚明张岱。他写湖心亭: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拿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淞沆砀,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深夜独自到湖上看大雪,他显然不觉寂寞—寂寞可能是美学的必要。但是,国破家亡、人事全非、当他在为自己写墓志铭的时候呢?

蜀人张岱,陶庵其号也。少为纨裤子弟,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年至五十,国破家亡,避迹山居。所存者,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。布衣疏莨,常至断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
有一种寂寞,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,一条知心的狗,或许就可以消减。有一种寂寞,茫茫天地之间“余舟一芥”的无边无际无着落,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,素颜修行。

“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同归于寂;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”
当这世间的风景于我的心如此明白时,何尝在我心外?
每一个被我看见的瞬间刹那,都被我采下,而采下的每一个当时,我都感受到一种美的逼迫,因为每一个当时,都稍纵即逝;稍纵,即逝。。

——《目送》